苏东坡《寒食帖》赏读:诗似李太白书难复为之
发布时间:2019-06-19 | 发布者: 东东工作室 | 浏览次数: 次原标题:诗似李太白,书难复为之——苏东坡《寒食帖》赏读
《在故宫寻找苏东坡》祝 勇著 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
苏轼《寒食帖》(台北故宫博物馆藏)
本书选取故宫收藏的宋元明三个朝代的艺术藏品,由书、画及人,从十个侧面——入仕、求生、书法、绘画、文学、交友、文人集团、家庭、为政、岭南,书写了苏东坡一生的生命经历。在作者笔下,苏东坡是属于人间的。他是石,是竹,也是尘,是土,是他《寒食帖》所写的“泥污燕支雪”。他的文学艺术,牵动着人世间最凡俗的欲念,同时又代表着中国文化最坚定的价值。作者将苏东坡的精神世界和艺术史结合起来,由苏东坡个体的人生去反映他所处的时代,从而书写了整个宋代的精神文化风貌。
宋神宗元丰年间,一场机构改革浪潮正在大宋王朝如火如荼地展开。至元丰五年,朝廷颁三省、枢密院、六曹条制,实行新官制,史称“元丰改制”。
不用受皇帝窝囊气的苏东坡,把流放诗人的沮丧与憔悴写到极致。
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变化,都与苏东坡无关。那时的他,没有文件可看,没有奏折可写,也不用去受皇帝的窝囊气。他的眼里,只有寒来暑往、秋收冬藏。1082年,宋神宗元丰五年,苏东坡来到黄州的第三个寒食节,一场雨下了很久。西风一枕,梦里衾寒,苏东坡在宿醉中醒来,凝望着窗外颤抖的雨丝,突然间有了写字的冲动,拿起笔,伏在案头,写下了我们最熟悉的行书——《寒食帖》:
自我来黄州,已过三寒食。
年年欲惜春,春去不容惜。
今年又苦雨,两月秋萧瑟。
卧闻海棠花,泥污燕支雪。
暗中偷负去,夜半真有力。
何殊病少年,病起头已白。
春江欲入户,雨势来不已。
小屋如渔舟,濛濛水云里。
空庖煮寒菜,破灶烧湿苇。
那知是寒食,但见乌衔纸。
君门深九重,坟墓在万里。
也拟哭途穷,死灰吹不起。
每年都惋惜着春天残落,却无奈春光离去,并不需要人的悼惜。今年的春雨绵绵不绝,接连两个月如同秋天萧瑟的春寒,令人心生郁闷。在愁卧中听说海棠花谢了,雨后凋落的花瓣落在污泥上,显得残红狼藉。美丽的花在雨中凋谢,就像是被有力者在半夜背负而去,叫人无计可施。这和患病的少年,病后起来头发已经衰白,又有什么区别呢?
春天江水高涨,就要浸入门内,雨势没有停止的迹象,小屋子像一叶渔舟, 漂流在苍茫烟水中。厨房里空荡荡的,只好煮些蔬菜,在破灶里用湿芦苇烧着。山中无日月,时间早就被遗忘,对于寒食节的到来,更恍然无知,直看到乌鸦衔着坟间烧剩的纸灰悄然飞过,才想到今天是寒食节。想回去报效朝廷,无奈朝廷门深九重,可望而不可即;想回故乡,祖坟却远隔万里;或者,像阮籍那样,作途穷之哭,却心如死灰,不能复燃。
人间一世,如花开一季。春去春回花开花落的记忆,季季相类,宛如老树年轮,于无知觉处静静叠加。唯在某一动念间,那些似曾相识的亘古哀愁,借由特别场景或辞章,暗夜潮水般奔波袭来,猝不及防。灵犀触动时,心,遂痛到不能自已。
看海棠花凋谢,坠落泥污之中。苏东坡把一个流放诗人的沮丧与憔悴写到了极致。
艺术之美的极境,竟是纷华剥蚀净尽以后,那毫无伪饰的一个赤裸裸的自己。
《寒食帖》诗意苦涩,虽苍劲沉郁、幽咽回旋,但放在苏东坡三千多首诗词中,算不上杰作。然而作为书法作品,那淋漓多姿、意蕴丰厚的书法意象,却力透纸背,使它成为千古名作。
乍看,字型并不漂亮,很随意。但随意,正是苏东坡书法特点。
通篇看,《寒食帖》起伏跌宕,错落多姿,一气呵成,迅疾而稳健。苏东坡将诗句中心境情感的变化,寓于点画线条的变化中,或正锋,或侧锋,转换多变,顺手断连,浑然天成。结字亦奇,或大或小,或疏或密,有轻有重,有宽有窄,参差错落,恣肆奇崛,变化万千。
“卧闻海棠花,泥污燕支雪”中的“花”与“泥”,彼此牵动,一气呵成。由美艳的“花”转入泥土,正映照着苏东坡由高贵转入卑微的生命历程。海棠花红如胭脂,白如雪,让苏东坡想起自己青年时代的春风得意,转眼间,风雨忽至,把鲜花打入泥土。在此时的苏东坡看来,泥土也不再肮脏和卑微,落红不是无情物,化作春泥更护花。花变成泥土,再变成养分,去滋养花的生命,从这个意义上说,貌似朴素的泥土也是不凡的。可以看出,苏东坡的内心已从痛苦的挣扎中解脱出来,走向宽阔与平静。
饱经忧患的苏东坡,在四十六岁忽然了悟——艺术之美的极境,竟是纷华剥蚀净尽以后,那毫无伪饰的一个赤裸裸的自己。艺术之难不在技巧,而在不粉饰不卖弄,在能够自由而准确地表达内心处境。在苏东坡这里,中国书法与强调法度的唐代书法绝然两途。
“唐人尚法,宋人尚意”。蒋勋在《汉字书法之美》中说:“‘楷书’的‘楷’,本来就有‘楷模’‘典范’的意思,欧阳询的《九成宫》更是‘楷模’中的‘楷模’。家家户户,所有幼儿习字,大多从《九成宫》开始入手,学习结构的规矩,学习横平竖直的谨严。”
“楷”是形容词,指法度、典范、约束。蒋勋把初唐的欧阳询当作这种法度的代表,也是不错的,只不过欧阳询的《九成宫醴泉铭》,正书中兼有隶书的笔意。碑文用笔方整,字画匀称,中宫收缩,外展逶迤,高华浑朴,法度森严,一点一划都成为后世模范。这很像唐诗中对格律与平仄的追求,规则清晰而严格,纪律性十足。
所以,“欧阳询的墨迹本特别看得出笔势夹紧的张力,而他每一笔到结尾,笔锋都没有丝毫随意,不向外放,却常向内收。看来潇洒的字形,细看时却笔笔都是控制中的线条,没有王羲之的自在随兴、云淡风轻”。
这样拘谨的理性,在张旭的狂草中固然得到了释放,但它的叛逆色彩强烈,反而显得夸张。不过张旭、颜真卿草书的飞转流动,虚实变幻,依旧是一种大美,与大唐王朝的汪洋恣肆相匹配。
唐代的这份执守与叛逆,在宋代都化解了。艺术由唐入宋,迎来了一场突变。在绘画上,浓得化不开的色彩,被山水清音稀释,变得恬淡平远;文学上,节奏错落的词取代了规整严格的诗,让文学有了更强的音乐性;书法上,平淡随意、素净空灵的手札书简,取代了楷书纪念碑般的端正庄严。
《寒食帖》并不像唐代书法,无论楷书草书,都有一种先声夺人的力量,它却有些近乎平淡,但它经得起反复看。《寒食帖》里,苏东坡的个性,挥洒得那么酣畅淋漓,无拘无束。
苏东坡说:“吾书虽不甚佳,然自出新意,不践古人,是快也。”
即使写错字,他也并不在意。“何殊病少年,病起头已白。”这里他写错了一个字,就点上四点,告诉大家,写错字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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