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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文典看不起沈从文传闻真假辨(图)

发布时间:2019-06-23 | 发布者: 东东工作室 | 浏览次数:

刘文典看不起沈从文传闻真假辨(图)

上世纪30年代刘文典。


林文俏

在百度用“刘文典沈从文”搜索,铺天盖地都是“跑警报事件”和“评教授事件”。“跑警报事件”说:有一次警报响起,刘文典与大伙一道跑出校园,突然想起陈寅恪,于是跑回去找到在路上视力不佳的陈寅恪,架起他就向外跑,一边跑一边喊:“保存国粹要紧!”刘文典看到沈从文也在人群里,便上前呵斥道:“陈先生跑是为了保存国粹,我跑是为了保存《庄子》。可是你什么用都没有,跑什么啊!”“评教授事件”则是讲刘文典曾说:“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,他该拿400块钱,我该拿40块钱,朱自清该拿4块钱。可我不给沈从文4毛钱!”还有一种版本,联大讨论沈从文晋升教授职称的会议上,刘文典说:“沈从文是我的学生,他都要做教授,我岂不成了太上教授?”七十年了,几乎所有媒体都在传,从没有人质疑过其真假。也无人去寻觅其源头。传闻还说,是因为刘文典看不起新文化,才拿沈从文说事。
今年6月,我认识了定居昆明的刘文典儿子刘平章。我自然问起这两件事。刘平章告诉我,过去他也搞不清事情真假。后来是他夫人作了认真考证后,才发现那传闻有问题。刘对我说:“据我妻子考证,抗战昆明跑警报时,沈从文住在云南大学东边的丁字坡,那个地方居民是往圆通山跑。而我们家住在云南大学西边的龙翔街,是往虹山跑。是不可能碰到的。1942年日机轰炸升级后,龙翔街的房子被炸掉。我家搬到了官渡,沈家搬到龙头街,就更离得远了。而且,在日寇的炸弹下,大家都是蚂蚁肚子里逃生,还对同事说那种难听话,岂不是精神病?”刘平章还告诉我,他后来在《我的父亲刘文典》中澄清这两个不实传闻,但有人说他是“为先人讳”,所以传闻至今仍在发酵。
那么,有无可能上课时跑警报相遇呢?我查了有关联大资料,日机空袭昆明一般是在上午10点后,联大的防空措施就是上午10点前把课上完。以后时间就是学生自习或跑警报。因此上课时一般不会跑警报。要跑也是在空袭初期还没实施该时间安排时。难道会有那么巧,刘文典与陈寅恪、沈从文同天上课,从同一个地方开始跑警报,乱哄哄中又在同一条路跑警报吗?
刘平章一席话引起我对此问题的兴趣。学术文章要比媒体文章严谨。我查阅CN K I中国学术期刊、维普等权威学术期刊系统。令我不解的是,仅有一篇叫“沈从文不答刘文典”的学术文章谈到上述两个事件。而且没有任何考证,仅仅是把该传闻重述一遍。显然,严肃的学者对两个事件传闻毫无兴趣。
找不到有关学术文章,我把考证转到书籍。找到3本相关的书。首先查阅的是刘文典研究专家章玉政的《狂人刘文典》。作为刘文典传记,章玉政自然要写到这两个事件。但章用的语句是:“刘文典‘瞧不起’沈从文的传闻被人推演成无数个版本,四处传播。”章玉政用的是“传闻”“推演”字眼,显然章玉政并不认可其真实性。但由于2008年该书出版时,章玉政还没有找到否定它们的有力证据,章在该书也没有轻率否定它们。而到了2011年,章玉政在其编著的《刘文典年谱》,则对“评教授事件”予以否定。章玉政在该书说:1943年7月22日,西南联大常委会第268次会议通过决议“改聘沈从文先生为本大学师范学院国文系教授”时,刘文典远在滇南磨黑,不可能发表反对沈做教授的言论。刘文典是否会用电话或信件表态呢?当时昆明到磨黑约500公里马帮路,信件靠马帮运输,往返要一个多月,不通电话。在闭塞的穷乡僻壤磨黑,刘文典又从哪听闻到关于沈从文升教授的信息?又如何表态反对?又据《刘文典年谱》记载,刘是该年4月1日到磨黑的,11月10日才回昆明。5月,闻一多要求联大收回给刘文典的教授续聘书。一个远在磨黑,已经被解雇而不再是联大教授的人,怎么还会说那话?怎么会有可能参加昆明的沈从文晋升教授讨论会?
岳南的报告文学《南渡北归》(中部“北归”)第10章对两个事件在情节上进行了文学描写。在叙述文字后注明史料参考文献编号是[25]。可是该章末列出的参考文献,有[24]和[26],却独独没有[25]。估计岳南是想为其找佐证文献,但找不到。但《南渡北归(上部“南渡”)第405页却写道:
“陈寅恪住在昆明靛花巷。为了躲避空袭,傅斯年命人在楼前空地挖一个大土坑。上盖木板以作防空洞之用,但坑里经常水深盈尺。住在三楼的陈寅恪一遇到警报,不惜带着椅子坐在水里。为此,陈寅恪曾专门作过一副带有调侃意味的对联:‘闻机而坐,入土为安。
按此记述,陈寅恪是在楼下土炕跑警报,根本就不可能有刘文典跑警报回头找在路上的陈寅恪,而遇到沈从文的事。

西南联大的学生又是如何说的呢?我找到6篇相关文章:汪曾琪《跑警报》的幽默风趣之笔,对联大雷教授、金先生跑警报不惜笔墨,却没有一个字提到他的恩师沈从文。何兆武的《联大七年》、张中行的《刘叔雅》、黄延复的《刘文典逸事》,在主要叙述其它事情时,对这两件事曾简单提及。何兆武用的词语是“记得有个同学跟我讲”;张中行则说是表弟“回内地对我说”;黄延复则说“据说”。其共同之处都是“听别人说”。许渊冲在《逝水年华》写到过该事;吴鲁芹在《余年集》也曾写过类似故事。但也是“听闻”。
针对有人写的刘沈在跑警报相遇的情节:“某一天日机空袭,联大教授学生们照例疏散到城外去躲避。天下事无巧不成书,当大家或疾走或快跑,争先恐后之际,沈从文凑巧从刘文典身边擦肩而过……”著名诗人马逢华在其《教授写真》里驳斥道:
“真不愧是文章高手,但凭传闻,就能写得如此绘影绘声,如在左右。不过西南联大文学院所在地之‘新校舍’(也就是联大的校本部),位于昆明北郊,本来已在城外。遇有警报,师生们就无须‘照例疏散到城外去’了。而且昆明有陈纳德的飞虎队坐镇,有恃无恐,偶有‘预行警报’,联大师生也只是不慌不忙地向大饭厅后面的空旷山坡地带疏散而去,很少见到争先恐后,摩肩擦肘的情形。”
显然,不管是学术文章、媒体文章还是书籍,以及西南联大学生的回忆,我都找不到一篇当事人详细记述事情经过的源头文章。章玉政告诉我,他也找不到。
正当我陷于迷茫时,云南大学一个朋友告诉我,好像云南大学《思想战线》有篇叫《叔雅先生》的文章提到过这两个事件。我在CN K I中国学术期刊系统查到云南大学吴进仁教授口述、张昌山等整理的文章《叔雅先生》(云南大学《思想战线》2011年6期)。
刘平章告诉我,吴进仁是刘文典的安徽同乡,他抗战流亡到云南,1945年考进云大文史系,由于学习勤奋,是刘文典最喜欢的学生,他毕业后留校,又成为刘文典同事。刘文典把吴进仁当做自己的家人一样。对他无话不说。吴进仁在《叔雅先生》里说道:
“我也曾看到一些诸如‘跑警报’‘评教授’这样的文章,说刘先生对沈从文先生如何如何,很是不堪。其实早在我上学的时候,先生就跟我说过这事,觉得很不可思议,怎么会有这种传闻出现呢?先生曾跟我说他请沈从文夫妇吃过一次饭。”
显然,当事人刘文典早在上世纪40年代,就在与他的学生吴进仁谈话时对那传闻“觉得很不可思议”,等于否定了这两个事件。而且,从刘文典请沈从文吃饭也可知道,他们的关系不坏。

关于刘沈关系不坏,我又从章玉政给我快递来的两篇文章得到进一步证实。它们发表在一份内刊《水》。是安徽青年作家王道(《流动的斯文:合肥张家记事》作者)给章玉政的。《水》1929年由张兆和四姐妹创办,后成为张家全家的油印内刊,仅限于亲人好友传阅。
章玉政寄我的文章第一篇叫“另一次会面”,作者是沈从文次子沈虎雏。文章说:这是1945年的事。一天父亲领着他来到一户人家。刘平章告诉我,那是他家租住的昆明青云路3号。沈虎雏对刘文典和沈从文会面的记述如下(摘):
“主人微微欠起身,对爸爸似乎说:‘呃,唔。’爸爸不解,没开腔,我知道他仍然抿嘴含笑。老先生暂时放下家伙,伸出指头比划着:‘二,五…’他操着浓重合肥腔,比我合肥妈妈舅舅口音土得多。主人两眼在昏暗中闪光。据解释,世界万物,都离不开二、五这两个数目。人的手、脚、眼、耳朵、鼻孔是二,手指、脚趾是五……‘那么,嘴只有一个,跟二、五有什么关系呢?’老先生提出问题,不急于解答。爸爸和我都竖起耳朵倾听。‘我孩子找到答案,上下嘴唇,是二!’爸爸会心地笑出了声,老先生精神来了,笑得开心……走出那户人家后,我说这伯伯真有趣,爸爸说‘他书读得好。’……近些年,涉及西南联大掌故文章,常提到当年昆明流传国学大师刘文典教授看不起沈从文的笑话……作为沈从文家人,我跟其他读者一样对这些故事充满兴趣,毫无屈辱感。除了欣赏两位主人公鲜明个性,还隐隐约约记得那次拜访的正是刘文典伯伯。我见证了两位文人独特个性的另一面,那些掌故记录者、转述者从没听说过。”
沈虎雏在文末说:“我去的那次,至少是爸爸第二回主动登门了。”沈从文第一次拜访刘文典,则记述在章玉政寄给我的第二篇文章。该文叫“一位稀里糊涂的和事老”。文章落名是沈龙朱。写到沈龙朱的十舅张中和在云南大学张友铭老师引荐下,去刘文典家认亲的情况。文章说:
“据十舅说,刘先生对他这个小表弟还是很在意的。有两件事足可以证明,一是刘先生夫妇下乡时,把家门钥匙交付十舅;另外,还主动给十舅介绍了一份挺不错的家馆(注:家教)。认亲的第二天,十舅就高高兴兴来到我家,向爸爸妈妈汇报了经过……爸爸说:‘我们去看看他吧!’妈妈说‘好!’于是,第二天十舅就陪他们去了刘家。记得妈妈还带去了一些好茶叶。”
文章描写沈从文在刘家的情景:“爸爸妈妈始终微笑着,却没说什么话。在刘家烟雾缭绕的斗室里,气氛倒是十分‘和谐’。”但沈龙朱在该文后的附注声明:该文不是他写的,而是他十舅张中和冒充他身份写的,但是讲的都是事实。刘平章告诉我:认亲是因为刘文典在安徽的堂妹刘文思嫁给沈龙朱的大舅沈宗和。对于刘沈关系,沈从文在1948年8月写的纪念朱自清的文章《不毁灭的背影》曾用尊重语气写道:“陈寅恪、刘叔雅先生的专门研究和最新创作上的试验成就,佩弦(朱自清字)先生都同样尊重,而又出于衷心。”
问题应该清晰了。要是刘沈关系真如传闻说的不好,刘文典真对沈从文说过那些难听的诋毁的话,会有沈从文两次到刘家的和谐气氛吗?刘文典还会对张中和那么信任,把家门钥匙都交给张中和吗?刘文典会请沈从文吃饭吗?会有沈从文在《不毁灭的背影》中对刘文典的尊重语气吗?
所有的文章都是“听闻”,上世纪40年代刘沈关系并不坏,刘文典又对学生否认。无疑,“评教授事件”和“跑警报事件”应该是虚假消息。风起于青萍之末。何处是此事的“青苹草头”?我猜测,很有可能是联大某个学生很欣赏刘文典的“狂”,为其虚构个新故事罢了。而此故事又很符合刘文典的“狂”性,因此听者都深信不疑,越传越广。
林文俏,学者,广东财经大学教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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